2018年6月,在一個月之間,香港便有兩顆文學巨星隕落。曾被譽為以香水寫作的才女林燕妮近年縱病苦纏身,她仍吐艷如昔,唯終香魂去矣;未幾,一代文學泰斗劉以鬯亦高齡仙逝!
劉以鬯自言有兩種寫作的類別,分別是「娛樂別人」和「娛樂自己」。可是,他的娛己之作其實卻多是經典名作,如被譽為中國第一本意識流小說《酒徒》,我拜讀時簡直大開眼界,愛不釋手,學習到原來造句遣詞竟可以如此,優秀的寫作手法,相信皆可以此為楷模。
說到寫作手法,除了《酒徒》外,我更想介紹《打錯了》。此是一篇極短的小說,全文數字不過一千字左右,但充分表現出劉以鬯的說故事能力,若論小說能引人入勝者,想定不過如此。所以,此小說亦被翻譯成多國語文。
《打錯了》是描寫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片段(小說結尾才知是一件真實事件),卻有着百轉千迴的情節構思,結局更是出人意料,發人深省。
全文以兩段幾乎一樣的文字記敍著同一件事:主角陳熙應女朋友吳麗嫦之邀,然後他如何趕著出門,前住乘巴士赴約的描寫。
小說兩段近乎相同敘述,分歧點在於其中一段時空,有多了一件事「因」滲入,以致結「果」有別:在第一段的時空裡,陳熙出門後,剛走到巴士站,便被失控的巴士把他和在場的一個老婦、女童「輾成肉漿」;在第二段的另一個時空裡,陳熙正趕著出門時,卻因為一個來電而延阻,他更與電話筒另一端的那女人周旋了一會,才弄清對方「打錯了」(原來是對方打錯電話字頭。因當年會有相同電話號碼,再以港、九、新界地區而加上字頭區分),從而導致他遲了一步出門,卻避過被巴士撞死的命運,變成是他目睹失控巴士把一個老婦和一個女童「輾成肉漿」。
故事除使人有「明天和意外,不知誰先來」的人生無常感慨外;作者又以兩個時空的同一事件,卻因「打錯了」的來電而改變,描繪出命運是因果的千緣萬繫,因果的因緣如網,實令人掩卷深思。
劉以鬯曾說:「我一生人都在寫小說,原則只有四個字:與眾不同。」讀過他作品的,都覺得這句話出自劉以鬯的口中,絕對是當之無愧,擲地有聲。
謹將全文轉載如下,以懷念一代文學泰斗劉以鬯先生:
(一)
電話鈴響的時候,陳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。電話是吳麗嫦打來的。吳麗嫦約他到「利舞台」去看五點半那一場的電影。他的情緒頓時振奮起來,以敏捷的動作剃鬚、梳頭、更換衣服。更換衣服峙,噓噓地用口哨吹奏「勇敢的中國人」。換好衣服,站在衣櫃前端詳鏡子裹的自己,覺得有必要買一件名廠的運動衫了。他愛麗嫦,麗嫦也愛他。只要找到工作,就可以到婚姻註冊處去登記。他剛從美國回來,雖已拿到學位,找工作,仍須依靠運氣。運氣好,很快就可以找到;運氣不好,可能還要等一個時期。他已寄出七八封應徵信,這幾天應有回音。正因為這樣,這幾天他老是呆在家裏等那些機構的職員打電話來,非必要,不出街。不過,麗嫦打電話來約他去看電影,他是一定要去的。現在已是四點五十分,必須盡快趕去「利舞台」。遲到,麗嫦會生氣。於是,大踏步走去拉開大門,拉開鐵閘,走到外邊,轉過身來,關上大門,關上鐵閘,搭電梯,下樓,走出大廈,懷著輕鬆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。剛走到巴士站,一輛巴士疾馳而來。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衝向巴士站,撞倒陳熙和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女童後,將他們輾成肉醬。
(二)
電話鈴響的時候,陳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。電話是吳麗嫦打的。吳麗嫦約他到「利舞台」去看五點半那一場的電影。他的情緒頓時振奮起來,以敏捷的動作剃鬚、梳頭、更換衣服。更換衣服時,噓噓地用口哨吹奏「勇敢的中國人」。換好衣服,站在衣櫃前端詳鏡子裏的自己,覺得有必要買一件名廠的運動衫了。他愛麗嫦,麗嫦也愛他。只要找到工作,就可以到婚姻註冊處去登記。他剛從美國回來,雖已拿到學位,找工作,仍須依靠運氣。運氣好,很快就可以找到;運氣不好,可能還要等一個時期。他已寄出七八封應徵信,這幾天應有回音。正因為這樣,這幾天他老是呆在家裹等那些機構的職員打電話來,非必要,不出街。不過,麗嫦打電話來約他去看電影,他是一定要去的。現在已是四點五十分,必須盡快趕去「利舞台」。遲到,麗嫦會生氣。於是,大踏步走去拉開大門……
電話鈴又響。
以為是甚麼機構的職員打來的,掉轉身,疾步走去接聽。
聽筒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:
「請大伯聽電話。」
「誰?」
「大伯。」
「沒有這個人。」
「大伯母在不在?」
「你要打的電話號碼是……?」
「三——九七五……」
「你想打去九龍?」
「是的。」
「打錯了!這裏是港島!」
憤然將聽筒擲在電話機上,大踏步走去拉開鐵閘,走到外邊,轉身來,關上大門,關上鐵閘,搭電梯,下樓,走出大廈,懷著輕鬆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。走到距離巴士站不足五十碼的地方,意外地見到一輛疾馳而來的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衝向巴士站,撞倒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女童後,將他們輾成肉醬。
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作
是日報載太古城巴士站發生死亡車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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